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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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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離

嬸娘又啜了一口茶,慢條斯理開言道:這孩子看看也大了,不好長留家中,但我們既做了人家叔嬸,必定要問清來路去向,不然如何向人家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……你方才說,這位陸公子屋裏還沒人?

屋裏清凈著呢,他一年到頭在外走動,屋裏放人也無用,還不如帶個可心的在身邊,日夜相對,處處照應,那才叫好呢!

那他這兒把人一帶走,豈不是買斷了?

自然是要買斷的,不過他嬸娘你放心,買斷歸買斷,你與他兩家之間,還是做親眷往來,逢年過節也少不了孝敬!

嬸娘一哂,對牙婆嘴裏的“親眷往來”與“孝敬”並不當真,她要的是一錘子買賣,真買斷了,兩邊最好一輩子別再碰面!

她試試探探地問:那……若是買斷了,人要往哪處帶?往江陵府?

牙婆也是成精了的,耳聽得她這樣問,便知道底下的意思,是帶得越遠越好。那還不好說麽!

啊呀!也不定往江陵府,說不定還要往南方走,聽說陸公子海上生意做大了,弄不好還要把人帶出海,去往番邦哩!

嬸娘瞄了一眼在桌上一字排開的三百兩絲銀,心裏一本賬目翻得飛快——能一出手就是三百兩絲銀的,當是真有點兒家底兒,許給這樣人家,也不算虧了他……這麽一來,既能把家裏這個“討人嫌”弄走,還能趁一筆錢,這筆賬算得過!

銀子我先收下,半年後來帶人,但咱醜話可得擱在前頭,這只是半年的開銷,時間到了不上門,人跑了咱概不負責,銀子咱也沒得退!

哦喲!她嬸娘說的哪裏話,哪有送出去的銀子還找人討的?!陸公子不是這樣人!

還有,人呢,打六歲起就放在我這兒養,真要帶走,咱得好好掰扯掰扯賬目!

是是是!他嬸娘說的極是!這筆錢定然一分不少的,陸公子不也說了嘛,要多少數,隨你開嘛!

兩人說得對路,興興頭頭喝完茶水吃完點心,各自散去。這才有了後來你半年的好衣好食。這才有了怕你被竈臺的煙熏黃了臉。這才有了把你關在屋內不給出門,原來純是為了將你漚白。

半年之間,那陸公子來偷瞧過你兩回。這兩回本都是去往別處,不順路的,且時限又緊,他還要把歇腳的時間省掉,硬硬繞過來,只為借這一眼解他相思苦。一次是白日,天上落雨,你在屋內隔窗看雨;另一次是暗晚,你在燈下補自己一雙舊襪。以前那堆舊東西,嬸娘動嘴就是要“扔”,你舍不得,背地裏藏好了,夜裏就著燈光補好、收起來,心想說不定幾時又能用上。你壓根不知道這半年內,自己已經出了兩次險。那隱在暗處的人,默默看了你許久,看你養出了一點肉,不那麽細弱了,看你被一點點漚成纖妍白皙的模樣,就像看一朵枝頭的花慢慢綻開。頭一次偷看,他就跟嬸娘說要將你帶走。嬸娘正是想放長線釣大魚,他越急她越不放。說急了,嬸娘就說她做不得主,要等叔父出外診回來才能定。那要多久?這可說不準,短則三五日,長則十來天。哪能等呢?他悻悻然走了。下回再來已然是數月之後,這次他更急迫,更願意舍錢,只要嬸娘肯放人。嬸娘還是拿住了不松嘴,定死了讓他時間到了再來接人。他問她到底要多少才肯讓他即刻把人帶走,他等不得了。嬸娘私心想要兩千,後來又覺得太急迫了顯得掉價,就一口咬定要他十日後來接人,等不等得,都得等!人帶走之前,要把賬目算清楚,不然休想!

叔父撞見張姑子這次,正是她們商量價錢的時候。嬸娘算準了叔父出這趟遠門時日,一來一回少說也要仨月,等他回來,人都不知帶去哪了,要是問起,她就說是你自己跑掉的,他要找誰對賬去?

叔父在外頭聽得心頭一片冰涼,緊跟著就是一陣驚怕——要是他沒回來拿東西呢,你是不是就這麽被人當作“玩意兒”販走了?!

他沈默著退出去,換從生藥鋪子的正門進來,還沒走到大門口,得財便高聲沖裏屋喊:夫人!老爺回來啦!

慌得裏屋兩人顧頭不顧腚——張姑子趕忙從西角門溜了,嬸娘掃了掃發鬢,咳嗽一聲迎上去:喲!不是要出門的麽,怎的又回轉了?

叔父不好戳穿她,只好說主家那邊忽然派人來說不用過去了。

嬸娘心裏有鬼,又問,那啥時候再去?

叔父說這段時日都不去了。

嬸娘心道不好,日子都已經許了的,這死老頭子不走,可如何是好?

她還不知道叔父已定了心思,這段時日是再不接外活兒了,就死守在家,看他們敢怎麽地!

不知算不算是老天垂憐,這筆買賣到底沒做成。陸公子為著趕那“十天之約”,晝夜兼程抄小路走,都快到雍州境內了,卻被一幫匪盜襲殺,再也來不成了。人死債消,錢是不用退了,可那三千兩絲銀也長翅膀飛了。

嬸娘聽得張姑子來報信,跌足嘆道:哎喲!真是個沒福氣的!

張姑子接口應道:誰說不是呢,前一天還派了人手飛馬送信,說是今天就到,三千兩絲銀也已預備好,就等著過來接人了,誰曾想還有這一出呢!

兩人長籲短嘆一陣,只得丟開。

雖說那闊買主沒了,張姑子那頭卻也不缺銷的門路,這兩人又把算盤打到了“好這口”的富家身上,一邊說急不得,待我細細尋來,終歸不能比陸家公子差了,另一邊也就繼續好茶好飯養著你,看看能不能趁一手好價錢。

誰知人算不如天算,世道一夜之間便亂了起來,整個地界上的人們都被陡然而來的兵禍嚇怕了,都想著往梁州跑。叔家是最後跑的那幾波人,兵鋒已逼至周邊幾個縣埠,到了不得不跑的時候了,嬸娘與叔父將家中一應可用的打包藏好,想著到了太平年月再回來做回老本行。都拾掇好了,再把家中雇來的人手散了,叔父嬸娘帶上柳麟與你,踏上了往梁州鄉野避兵禍的路。到了這個份上,什麽好衣好飯,小廝服侍全都可以免了,你又把一路上的臟活累活粗活都擔了下來,並且擔得挺踏實,你想的是:總算不用擔心那不知何時到來的塌天大禍了。

自從那日聽到嬸娘與張姑子的話,叔父心事便重了起來。他走過不少富戶,也知道一些宅門裏頭的齷齪事體,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類事體與你掛上鉤。他多年不曾認真看你,對你的印象還留在多年之前,這時節細細看過,便就倏然一驚——這可怎麽好!生得太過出挑了!萬一哪天他再出外診,自家婆娘還打那樣主意,找了人來一下便販走了,可怎麽辦?!他還能護你到幾時?!或許放你走才是正路,那樣的話,他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防著婆娘朝你下手了。

從雍州過來,有好幾趟,叔父張見嬸娘鬼鬼祟祟地問那同路的、穿著打扮像是富戶的人家,雖則聽不見具體問的什麽,但他就是要往販人那頭猜,猜一次把自家嚇一次。幸好亂世當中糧食金貴,誰也不願往裏添人,不然,說不定她還真能為了那一兩口吃食把你換給人家!自家婆娘的臭脾性他知道,憑你這樣沒日沒夜的照管他們一家三口的雜事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再說了,帶著這麽一號廉價易得的勞力在身邊,需要勞動四體的活計她都無需沾手,一旦把你攆走,這份輕省便沒了,今後的路上她得親力親為。若依她本心,當然是想在某地落定之後,站穩了腳跟再發落你。事到如今,多一張嘴便是多一根要命的繩索,哪怕你牲口似的一天就吃一頓,她也還是覺得你礙眼了。

這些事你都不知道。也幸好你不知道。

你只知道今日便要“大道朝天,各走一邊”了,最好還是早些說開,由你自個兒來說,在柳麟睡醒之前說,說完便好好道別,省得讓叔父為難。你等叔父嬸娘起身,簡短道別,跪下給他們磕了幾個響頭,說著“今日拜別,叩謝養恩”的話,叔父別過頭去,一張老臉上老淚縱橫。他哽咽著讓你別走,好歹留下來一家人有個照應。嬸娘一張烈嘴火辣辣地拋出一句話:也行,他留下,我和柳麟走!你和他一家人,你和他相互照應!

你深吸一口氣壓住悲聲,請叔父嬸娘保重身體,又說了柳麟幾時吃藥、送藥用的小蜜餞收在何處,他心愛的幾樣玩具藏在了哪裏。說完,你拿起卷好的舊包袱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叔父在你身後哭得好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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